科學時代的偽科學(上)
科學現場
18世紀英國哲學家休謨在《人類理解力研究》一書中,提出了理性思維的一條總原則,也被叫做休謨公理:
“沒有任何證言足以確定一個神跡,除非該證言屬於這樣的情形,其虛假比它力圖確立的事實更為神奇。”
什麽是科學
這幾年我一直在做一些揭露偽科學的工作,經常有人問我,你憑什麽說它是偽科學呢?簡單地說,是因為它不是科學,卻要冒充科學。你又憑什麽說它不是科學呢?因為它不符合科學的特征。那麽,科學又有什麽特征呢?我們去翻翻詞典、辭書對“科學”下的定義,會發現各有各的說法。去看科學哲學著作對科學本質的討論,不同的流派也是誰也不服誰。對“科學”這種異常覆雜的事物,是很難下一個大家公認的簡明定義的,因此在科學哲學界有各種各樣的有關科學本質的學說,也是很正常的。
但是,我們現在沒辦法給“科學”下一個大家公認的定義,並不等於科學就成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模糊東西,不等於誰也無法判斷什麽是科學什麽不是科學,或者每個人都可以自己搞一套“科學”了。沒有公認的定義並不等於就沒有了公認的判斷標準。
我舉一個例子,人是什麽?人是會使用工具的動物嗎?有的動物也會使用工具。人是會制造和使用工具的動物嗎?到現在還有一些詞典是這麽定義人的,其實早在上個世紀60年代,古德爾就觀察到黑猩猩也會制造和使用工具,她的導師路易斯?利基評論說:我們要麽改變對人的定義,要麽把黑猩猩當成人。沒有人願意把黑猩猩當成人,所以我們只好繼續尋找人的定義。人是會使用語言的動物嗎?人們發現類人猿也會使用語言。人是有感情的動物嗎?實際上,有些動物也有感情。人是有自我意識的動物嗎?我們可以用實驗證明黑猩猩有自我意識。學術界對“什麽是人”有種種不同的看法,至今也沒有一個被普遍接受的定義。這是不是意味著我們無法分辨人和其他動物了?當然不是,在一般情況下,我們判斷是人還是不是人是沒問題的,只有在很特定的情況下,例如在判斷從猿到人的過渡型化石時,才會有爭議。同樣,沒法給科學下精確的定義,並不是說我們就沒法辨別科學與偽科學了。其實,即使有一天科學哲學家們找到了一個人人可以接受的對科學的定義,也只有哲學理論上的意義,對具體的科學實踐不會有什麽影響。
因此我們沒有必要糾纏怎麽給科學下一個恰當的定義。我們更關心的是判斷科學和非科學的標準。科學界對判斷什麽是科學,是有公認的標準的,被廣大科學工作者自覺地或不自覺地應用著。這個標準主要有四套:邏輯的標準、經驗的標準、社會學的標準、歷史的標準。其中最主要的是邏輯的標準和經驗的標準。這裏說的經驗,不是生活經驗、歷史經驗的經驗,而是哲學說的經驗,其實就是指觀察、實驗,因此也可以簡單地把科學說成是邏輯加實證。
從邏輯上看,第一,科學理論必須是自洽的,即本身能做到邏輯上的一致性,至少要能自圓其說,不能前後自相矛盾。
第二,科學理論必須是簡明的,不能包含不必要的假設和條件,為以後的失敗留好了退路,也就是說,要符合下面要談到的“奧卡姆剃刀”的原則。
第三,科學理論必須是能夠被證偽的,不能在任何條件下都永遠正確、不能有任何的修正。科學必須能夠被證偽,這個說法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也引起了很多誤解。有的人以為搞科學研究就是要不斷地去證偽、推翻,還有的人發現自己提出的理論被證偽了,反而高興地說“這說明我的理論是科學的”!其實你的理論被證偽了,被證明是不正確的了,當然也就不是科學的了。可證偽性是科學的必要條件,但是並不是充分條件。可證偽性只是說作為一個科學理論,必須清楚地說明在什麽情況下有可能被推翻,但是並不是非得要去推翻它才叫搞科學研究。其實人們搞研究的主要目的還是想去證實某個理論的。
第四,科學理論必須是有清楚界定的應用範疇的,只在一定的條件下、在一定的領域中能夠適用,而不是無所不能,無所不包。
從經驗上看,第一,科學理論必須有可以用實驗或觀察加以檢驗的預測,而不只是空想。
第二,在實際上已有了被證實的預測,也就是說,一個科學理論不能只被證偽,卻從未被證實過,否則這樣的理論是無效的。
第三,檢驗的結果必須是可以被別人獨立重覆出來的,而不是一錘子買賣,或者是只此一家別無分店,只有你一個人做得出那個結果,別的研究者重覆不出來,還要怪別人功夫不如你。
第四,對於辨別數據的真實與否要有一定的標準,什麽是正常現象,什麽是異常現象,什麽是系統誤差,什麽是偶然誤差,都要劃分得清清楚楚,而不是根據自己的需要對結果隨意解釋。
科學是一種社會現象和歷史現象,因此一個理論即使符合了邏輯和實證的標準,也未必會被科學界接受,還要從社會學和歷史的角度看它是否有效、有用。
從社會學上看,一個科學理論必須能夠解決已知的問題,如果連這也辦不到,這種理論就毫無存在的必要;必須提出可以讓科學家做進一步研究的新問題和解決這些問題的模型,也就是說,它還必須能夠做出可檢驗的預測,否則也沒有用處;對新提出的概念必須做出切實可行的定義,而不是一些子虛烏有的、對解決問題沒有任何幫助的偽概念,像“氣功場”、“天人感應”之類。從歷史上看,一個科學理論必須能夠解釋已被舊理論解釋的所有的數據,也就是說,不能只挑選對自己有利的數據做解釋,而無視不利的數據,否則的話就還不如舊理論;必須能夠跟其他有效的平行理論相互兼容,而不能無視其他理論的存在,自成一統,甚至惟我獨尊,要把一切科學理論全部推倒重來。比如,“科學神創論”如果要取代進化論這種“舊”理論,就不僅要解釋已被進化論很好地解釋了的所有的數據,而且不能不理睬與進化論相容得非常好的現代生物學的其他學科以及天文學、地質學、物理學、化學等的成果。同樣,有人聲稱“人體科學”是最尖端的科學,那麽它不僅要包容現代醫學的研究成果,還必須與物理學、化學、生物學等等平行學科不互相抵觸。
上面說的是“科學是什麽”,順便簡單地說說“科學不是什麽”。科學是全人類所共有的,沒有國界,沒有民族、文化界限,沒有什麽東方科學與西方科學的差別。凡是聲稱某種科學只有中國人(或者熟悉中國文化的外國人)才能掌握的,肯定不是真科學。科學與信仰無關,凡是聲稱“信則有,信則靈”的,肯定不科學。對於科學來說,如果是有的、靈的,你不信也照樣有、照樣靈;如果是沒有的、不靈的,你信了也不會就有、就靈。科學並不是絕對正確的東西,它會出錯,但是知錯能改,能夠通過自我修正機制進行糾正,這樣科學才能夠發展。
什麽是科學精神
人們經常說要弘揚科學精神,一個人如果有了科學精神,就不容易被偽科學迷惑。究竟什麽是科學精神呢?說得最多的是探索精神。搞偽科學的人也經常標榜自己有探索精神。這個我們不去否認他,但是也不要把探索精神說得多麽了不起。其實這不過是與生俱來的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
許多動物也有好奇心,為了適應環境也很有“探索精神”。兒童對新事物同樣很好奇,喜歡尋根問底,也很富有探索精神,因此有人說每一個兒童都是科學家。不過,兒童雖然熱衷於探究新事物,喜歡問各種各樣的問題,但是也容易輕信荒唐的解釋,接受無理的答案。他們所缺乏的,是科學精神的另一個方面:懷疑。懷疑意味著科學絕不相信權威,也絕不無條件地寬容,當然,不是指政治上的不寬容,而是指學術上的不寬容,很多人都把這兩種寬容搞混了。很顯然,做出憤世嫉俗的樣子,懷疑一切是不明智的,會因為心靈閉塞而失去了探索的能力。但是如果不具有懷疑精神,就失去了分辨是非的基礎,所有的觀念,不管是合理還是荒唐,都可以被全盤接收,科學將成為垃圾場。偽科學人士也會說,他們很富有懷疑精神。的確,他們很有懷疑科學主流的勇氣,比如說,相信“神創論”的人懷疑進化論,研究“特異功能”的人懷疑物理定律等等。反過來,我們則懷疑他們的懷疑。這兩種懷疑有什麽區別呢?我們將如何處理探索與懷疑這二者之間的矛盾,既避免良莠不分、全盤吸收,又避免心靈閉塞、懷疑一切呢?我們必須為科學精神增添新的內涵:實證和理性。
實證並不是說有證據就可以了,而是要求有確鑿的證據。被科學研究所接受的證據,必須是客觀存在的,而不是主觀臆想出來的;必須是符合嚴格控制的條件的,例如有對照和采取雙盲原則(研究者和被研究對象互相不知情);必須是可重覆、可獨立驗證的;還必須符合概率統計規律。只有在嚴格控制的條件下,用嚴密的方法,重覆、獨立得到的觀察和實驗結果,才能算是確鑿的證據。控制條件、重覆性、獨立性和概率統計,這些是實證的特征,是偽科學的死敵。
實證離不開理性,也就說,用嚴密的邏輯對證據進行分析和推導,在各種可能的解釋中選擇最合理、最可能的一種。在缺乏證據時,也能夠排除那些不合理、不可能的解釋。探索、懷疑、實證、理性,是科學精神不可分割的四個方面。孤立地強調某一方面,都是在為偽科學大開方便之門,或者有阻礙科學發展的危險。正是在這四面旗幟之下,科學研究不斷地觀察、檢驗,拋棄錯誤的觀念,增添新的知識,從而持續地進步。但是與偽科學者所宣揚的相反,科學的進步並不是推翻一切重來的大革命,而是在原有基礎上的演化。科學的進步是連貫的進步。被認為是現代科學最大的兩場革命也是如此:達爾文的進化論並沒有推翻了博物學、地質學的一切成果,而是保留了其中絕大部分數據和理論,但是做了重新解釋。和許多人說的相反,愛因斯坦相對論其實並沒有推翻牛頓力學,而是它的擴展、深化。
因此,科學研究必須抱著懷疑的態度,以證據為基礎,以邏輯為工具,不輕信任何新奇的說法,不輕易接受任何大膽的結論,對越是聳人聽聞的主張,越要追問一聲:證據何在?是否合乎邏輯?
要判斷證據是否確鑿,通常需要具有專業的知識和訓練,一般的人並不具有這種能力。但是,如果我們能夠掌握科學理性思維的原則,那麽,即使缺乏具體分析的能力,也不容易被偽科學迷惑。在正反雙方都缺乏證據的時候,理性思維的原則也有助於我們判斷哪一方的觀點更合理,更有可能,更應該被接受。
18世紀英國哲學家休謨在《人類理解力研究》一書中,提出了理性思維的一條總原則,也被叫做休謨公理:
“沒有任何證言足以確定一個神跡,除非該證言屬於這樣的情形,其虛假比它力圖確立的事實更為神奇。”
這句話很拗口,不過,通過舉例,並不難理解。休謨舉了一個例子,如果有人告訴他看到一位死人覆活,他會比較以下情形,看看哪一種可能比較大:這個人在騙人或受了別人的蒙騙,還是死人真的覆活了?除非前者虛假的可能性低於後者,否則不應該接受他的證言。顯然,這實際上是在比較正反兩種可能性的大小,並拒絕可能性小的那種。這並不是斷然否定可能性小的神秘事件沒有發生的可能,而是說,在沒有足夠的證據時,我們不應該傾向於接受它。死人真正覆活、自然規律不成立的可能性,遠遠小於一個聲稱看到死人覆活的證言是謊言,或證人受欺騙的可能性,因此我們不應相信前者是的確發生過的。同樣,人體特異功能是真實的、物理定律不成立的可能性,遠遠小於“特異功能大師”是在玩騙人的把戲的可能性。
中世紀英國哲學家奧卡姆的威廉曾經寫下一句被稱為“奧卡姆剃刀”的簡短格言:“不應無必要地增加實體。”這後來也被當做科學研究和理性思維的一條原則,但是在具體應用時有多種表述。其中一種是:不應加入無必要的假設,在兩種等價的結論中,應選擇簡潔的、假設最少的一種。
例如有以下兩種結論:一、生物經過進化而來。二、上帝創造了進化的準則,生物經過進化而來。這兩種結論說明的是同一個事實,即“生物經過進化而來”,但是後者的假設“上帝創造了進化的準則”對說明這一事實沒有任何必要,因此是個多余的假設,在科學上應該用奧卡姆剃刀將它剃掉。奧卡姆剃刀的另一種表述方法是:在多種可能性中,應選擇最簡單的那種。這並不是在否認覆雜可能性的存在,而只是說在沒有證據時,應該首先接受、試驗最簡單的一種可能。
休謨公理和奧卡姆剃刀說的都是在沒有足夠證據時,應該如何做出選擇。最初的選擇有可能是錯誤的,但是這必須靠證據才能證明。那麽取證的責任在誰?很簡單:誰主張,誰舉證。比如說,如果有誰要證明外星人的確到過地球,那麽他就有責任列舉正面的證據。我們要反駁他,只要驗證他所提供的證據是否可靠就夠了。如果這些證據都不成立,我們就可以否認這種現象的存在,沒有必要為此去提供反面的證據。實際上在法庭上也是在應用這條原則。你要指控某個人殺了人,就必須由你來出示對方殺人的證據,而不能沒有根據地隨便逮著一個人說他殺了人,要對方自己去找證據證明自己沒有殺人。要一個人證明自己沒有殺過某個人,還有可能(例如不在場證明),但是要向別人證明自己一輩子沒有殺過任何人,那就是不可能的了。
要舉證到什麽程度才會讓人滿意呢?這要看你提出的是什麽樣的主張了。平常的主張不需要太多的證據,甚至不需要什麽證據,但是非常不平常的主張需要非常確鑿的證據。比如說,假定我今天遲到了,我跟大家說聲“對不起,路上堵車了”,大家也就都信了,因為堵車是常有的事,這是個很平常的說法,大家很容易接受,不會猜疑我是不是說了假話。如果我說我遲到的原因是因為遇到了車禍,這個說法就有點不尋常了,大家就會將信將疑,我可能需要出示一點證據(比如傷口)才能讓大家都相信。但是如果我說我遲到的原因是因為在路上被外星人劫持了,這就是個非常不平常的主張了,如果我不能出示非常確鑿的證據,比如說錄像啦,來自外星的禮物啦,來證明這一點,那麽大家肯定要把我當成是騙子或者瘋子。
再舉一個科學上的例子。當達爾文提出現代進化論時,他是主張者,而且這是一個會徹底改變生物學研究的不平常的主張,因此他及其追隨者羅列了無數非常確鑿的證據。現在,進化論已被生物學界所一致接受,接受進化論的人已不再是主張者,但是如果有誰要推翻進化論,他就成了主張者,而且是一個將要推倒生物學大廈的不平常的主張者,他本人有責任提出進化論不成立的種種證據,讓科學界驗證這些證據是否能夠成立。建立在無數證據基礎上的進化論絕不會因為存在某些紕漏而被推翻,更何況反對進化論的人所指出的所謂紕漏不過是一些謊言和謠言。
2005年11月09日 00:06:43 | 方舟子
http://zqb.cyol.com/content/2005-11/09/content_1200645.htm
科學時代的偽科學(下)
什麽是偽科學
我們很難給“科學”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但是卻很容易給“偽科學”下準確的定義,而且非常簡單,那就是:被說成是科學的非科學。
並不是所有的非科學都是偽科學,如果它們不冒充科學的話,那麽就不是偽科學。有人說我把科幻小說當成偽科學來批,那是對我的觀點的曲解。科幻小說本來是文學,如果把科幻小說中某種違背科學原理的驚人主張說成是科學主張,我才說它是偽科學。
國內有一位著名的科幻作家,曾在科幻小說中描述說,由於人類消滅了天花病毒,破壞了“生態平衡”,導致出現更兇狠的病毒,造成大的災難。這種說法本來是無稽之談,作為文學作品,我們可以容忍胡思亂想。但是在2003年SARS流行期間,這名作家說他在這部小說中已經預言了這場災難的出現,並把他在小說中那一套很荒唐的說法作為科學理論提出來,那就變成了偽科學了。也有人批評我不應該用科學的標準來衡量神創論,不應該把宗教理論當成偽科學來批。其實,是宣揚神創論的人首先把手伸進了科學領域,聲稱神創論有科學依據,是科學理論,我們才有必要把它作為偽科學看待的。
常見的偽科學形式包括:把神學、哲學當科學,例如神創論(現在又改叫“智能設計論”)、玄學;把迷信當科學,例如卜卦、算命、風水、星相、血型學(認為血型能影響人的性格)、人體特異功能、心靈感應;把幻想當科學,例如“外星人”、“史前文明”等;以及某些違背物理學原理和生物學原理的驚人主張,例如永動機。
搞偽科學的人自以為很有科學精神,因為他們勇於探索未知的事物,對他們的駁斥,便被有些人說成是在打擊他們的科學熱情。這是把科學精神錯誤地等同於探索精神了。我們前面已經說過,科學精神包括探索、懷疑、實證和理性四個方面,缺一不可。搞偽科學的人雖然勇於探索,但是缺乏或過於懷疑,更缺乏實證和理性精神。對科學發展過程的看法,偽科學宣揚者也往往強調了批判的一面,卻忽視了繼承的一面,把科學發展當成是一個不斷地全盤推翻舊學說的過程。
偽科學的宣揚者往往自稱有證據,也會在其著作中列舉種種證據。但是那些全都是軼事、流言、類比、某位權威(往往是其他領域的權威或斷章取義)的說法、捏造的事實、巧合等等,都不是能被科學界接受的證據。
一、傳聞不是證據。例如,有些人熱衷於在古書中挖掘有關神秘現象、特異功能等等記載。這有的是由於古文能力不足而產生的誤讀。有一位北京天文台的研究員宣布從《墨子》中發現了外星人曾經光臨泰山的記載,就是因為犯了古文常識的錯誤,把《墨子》說的“泰顛來賓”理解成“泰山巔上來了天外客人”,不知道正確的意思是指有一位姓泰名顛的諸侯臣服。即使閱讀準確,這類記載也不足為憑,因為我們無法確認古人的記載就是真實可靠的。
二、軼事不是證據。在“靈丹妙藥”和神奇療法的宣傳品中,充斥著治病救人的感人故事或患者的現身說法。這些軼事即使是真的,也沒有任何科學上的價值。如果有一位癌癥患者讓“氣功大師”發功後痊愈,並不能證明發功的效果。某些癌癥有自愈的可能,這可能碰巧屬於這種情形,“氣功大師”至多起了施加心理暗示的作用,甚至可能是本來就沒有癌癥而被誤診……只有經過大規模的有對照的雙盲試驗,才能確定某種藥物或療法是否真正有效。比如,隨機取兩組病情相似的癌癥患者,一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讓“氣功大師”發功,另一組不發功,然後統計兩組患者的病愈情況(統計者事先也不知道哪位患者被發了功),如果被發功組的病愈率顯著高於另一組,才能說明確有療效。據我所知,目前沒有任何發功療法經過了這樣的檢驗。之所以堅持要用雙盲法,是因為觀察者能對觀察對象、觀察結果產生影響,能給觀察對象施加心理暗示,也會有意無意地對觀察結果做出有傾向性的判斷。科學研究要盡可能地排除這種主觀的影響,而偽科學研究則是忽視甚至利用這種影響。
三、巧合不是證據。許多人有這樣的經歷,當你正在想某個朋友或談論他時,這位朋友恰好來了電話或到訪,所謂“說曹操,曹操到”,這是否能夠證明你和這位朋友存在心靈感應呢?別忘了此前此後你也曾多次想到、談到這個朋友,而他並沒有出現。我們總是傾向於記住巧合,並把它們當成規律性的事件,卻忘了要去統計一下其準確程度究竟高到多大程度。那些“預測大師”正是利用了人們這種心態,他們大肆宣揚他們碰巧說準的事件,卻故意忽略了無數失敗的例子,並指望人們不會去做實際的調查。記住:從個案得不出普遍結論。
四、眼見未必為實。有些人之所以對神秘現象堅信不移,是由於有親身體驗,例如看到過不明飛行物或特異功能表演。還有些不相信神秘現象的人,聲稱除非讓他親眼看到才會相信。他們都犯了輕信“眼見為實”的錯誤。人類的大腦在處理外界信息時,都經過了一定的加工,因此我們很容易產生種種幻覺,在特定環境有意無意的誘導下,幻覺更容易出現。即使你看到的難以解釋的事件是實際發生過的,也未必就是神秘事件。人們一般不能看破魔術師是如何表演的,但是如果像某位邪教教主那樣把魔術師大衛?科波菲爾的“飛行”表演當做人能飛的證據,那就太弱智了。所謂的特異功能表演其實也就是不明說的業余魔術表演,專業魔術師在場時往往能將其戳穿。這個時候,不具有科學精神的科研人員反而容易受蒙蔽。當年風靡一時的“奇人”張寶勝,騙過了無數科研人員,但是在著名魔術師提日利在場的情況下做表演,就走了麥城。同樣,如果你見到了“不明飛行物”,很可能其實是已知的飛行物或其他自然現象,只不過你不知道而已。記住:你覺得無法解釋的,未必就是科學上不能解釋的。
五、權威的話不是證據。人們傾向於相信權威。同樣的一句話在權威和普通人嘴中說出,有截然不同的分量。偽科學的宣揚者很了解這一點,走上層路線,獲得某個領導人、某位社會名流的讚許、題詞或合影,成了他們誇耀自己水平的資本。但是某個領域的權威並不就是其他領域的權威。如果某位著名力學家對某個力學問題發表意見,值得我們仔細聽取,但是在他對“人體科學”發表對抗科學主流的高論時,卻並不比一位普通人更值得我們的重視。即使是本行權威的話,也不能用作科學的證明。再大的權威也會犯錯誤。神創論者的一個慣用伎倆,是引用著名科學家的話來證明進化論不成立。他們往往是斷章取義、違背原意地加以引用。即使引言無誤,也不能用作科學的證明。一個科學理論是否成立,只看是否有充足的證據,而不是某位科學家的說法。
思維的誤區
人並非天生是理性的動物,很難時時刻刻保持嚴密的、批判性的思維能力。事實上,未經訓練的人很少能夠根據嚴密的思維做出正確的判斷。即使是訓練有素的科學家,也未必都能堅持理性的原則。偽科學的宣揚者正是利用了人們思維的誤區而大行其道。對此,我們需要記住以下幾條原則。
使用科學術語不等於科學理論。偽科學的主要特征就是大量使用通行的或自創的科學術語包裝自己,使之看上去很有科學性。例如,飛機在百慕大三角消失是因為去了“四維空間”,氣功外氣是“高能量粒子”,帶功報告能夠制造“氣功場”,耳朵認字是“人體特殊感應機能”,特異功能是“人體科學”,算命是“預測科學”,風水是“環境生態學”,上帝造人成了“科學神創論”或“智能設計論”……科學理論是建立在觀察和實驗基礎之上的,而不是靠科學術語堆砌而成的。一個歪理邪說不管使用了多少科學術語打扮自己,也還是歪理邪說。
真理無需自吹自擂。自我吹噓也是偽科學的慣用手法,例如自吹是“最精深的”、“世界上一切學說中最玄奧、超常的科學”,“需要全世界科學家忙上好幾個世紀”,“最靠近諾貝爾獎”等等。諸如此類都只能嚇唬膽小的人,絲毫也無助於證明其真實性。
異端並不等於正確。偽科學既然不被主流科學所承認,其宣揚者也就喜歡以當代伽利略、布魯諾自居,聲稱自己是受壓制的異端,總有一天會得到世人的公認。不錯,在歷史上,曾經有受壓制、被嘲笑的異端後來被證明是正確的,但是還有更多的異端一直就是歪理邪說。並非所有的異端分子都是伽利略、布魯諾,事實上,絕大部分的異端分子都不過是跳梁小醜。
相關的事件不等於有因果關系。事件A是不是事件B發生的原因,必須經過仔細的驗證才能確定的,而不能僅僅根據事件發生的順序判斷。可惜,人們傾向於把依次發生的事件等同於因果事件,偽科學也樂於根據這種錯覺大做文章。例如,有人根據幾十年來近親結婚越來越少,癌癥發病率越來越高,認為禁止近親結婚會導致癌癥的增多,主張“不宜盲目禁止近親結婚”。其實癌癥發病率的增高有很多更合理的解釋,例如環境、飲食中致癌物的增多,或者是診斷技術的進步發現了原來沒能發現的癌癥等等。有一個邪教網站設了一個“科學探索?天人之際”的欄目,收集在中國發生的自然災害的報道,作為“天災人禍懲戒世人”的證據,更是一個極端的例子。以中國之大,哪一年會沒有天災人禍?
相似性未必有意義。有人相信金字塔包含著種種自然常數,有人認為易經64卦與64個遺傳密碼子有關,有人主張東方古代神秘主義對世界的看法與現代物理相似……如果我們願意,我們總能在不同的領域中發現相似性,但是來自截然不同的領域的兩個觀念有相似性很可能只是巧合,說明不了它們存在有意義的聯系。
不能循環論證。循環論證是神創論者常用的論證方法:上帝創造了覆雜的生物構造,覆雜的生物構造的存在證明了上帝的存在。又如,國外有一位華人地質學家近年來頻頻到中國宣揚他否定了達爾文進化論,認為“適者生存”是錯誤的,“幸者生存”才是正確的,在他看來,生物的進化和滅絕都是隨機發生的,只有幸者才能生存,生存下來的就是幸者。這也是在玩循環論證、同義反覆的遊戲。
無法證明不存在不等於必定存在。要證明某種現象不存在,是極其困難甚至是不可能的,偽科學宣揚者往往利用這一點作為自己的退路:你無法證明外星人不曾到過地球,因此我們就相信外星人到過地球;你無法證明特異功能不存在,因此至少某些特異功能“大師”是有真功夫的……用同樣的邏輯,我們也可以說孫悟空是真正存在過的,因為我們無法證明歷史上不曾有過這樣一只猴子(有關他的歷史記載都丟失了嘛)。如前面所介紹的,理性的原則是誰主張誰舉證。一個科學結論能夠成立,靠的是支持它的證據,而不是因為沒有反對它的證據。
非此未必即彼。如果我們翻翻“科學神創論”的宣傳材料,會發現他們將主要精力都用於攻擊進化論,而對自己的理論則談得很少。他們的邏輯是,只要推翻了進化論,神創論也就自然而然成立了。但是對生命起源的看法並非只有這兩種選擇,比如中國古代的生命觀,就既不是進化論,也不是神創論的。一個新的科學理論需要有支持它的證據,而不能僅僅依靠指出舊理論的缺陷。科學的進步並不是天翻地覆式的大革命,而是在原有基礎上的持續而連貫的演化。一個新的科學理論如果是真正先進的,就不僅要能夠解釋舊理論所無法解釋的“異常”現象,還必須能夠解釋已被舊理論所完滿解釋的“正常”現象。
為什麽會有這麽多人,而且還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相信神秘現象?除了思維的誤區使人誤入歧途,還有心理因素,即為了尋找心理安慰和心靈寄托。這種需要,也許從人類誕生之日起就已存在了,而幾萬年來,雖然科學技術突飛猛進,人類的生物學進化卻微乎其微。我們在生理上和原始人並無區別。人們仍然盼望世上有奇跡,而科學不管多麽強有力,卻受制於自然規律無法創造奇跡,因此人們也就希望能有超自然的存在提供額外的保護和寄托。在遇到自己感到奇怪的事情時,人們也希望有一種解釋,而神秘力量就成了最後的解釋。於是從前的鬼神變成了今天的外星人,雖然披上了科學技術的外衣,而本質仍然一樣。當一個社會處於新舊交替的轉型時期,在生活中會存在更多的不確定因素,就會有更多的人需要精神寄托。這也是偽科學一段時間以來泛濫的原因。
嚴密的邏輯思維是困難的,但並非不可能。每一個智力正常的人都能夠掌握嚴密的邏輯思維,但是每一個人也都必須經過恰當的教育和嚴格的訓練才能掌握嚴密的邏輯思維。嚴密的邏輯思維能力並不能保證你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但至少能減少你受騙上當的機會,避免盲目的希望和愚昧的舉動。盡管科學不能創造奇跡,卻是人類已知的最好的認識方法和創造手段。惟有科學和理性,才能使我們正確了解世界、人生和自己。
2005年11月16日 03:15:57 | 方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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