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 · 11 月. 29, 2023/星期三

優越感的虛榮與自卑感的補償

呂嘉健:自戀:優越感的虛榮與自卑感的補償

除非我們喜歡被自己的幻像弄成傻瓜,我們就應該仔細分析每一種迷戀,從中提取我們自身人格的一部分,像提取一種精華,進而漸漸認識到,在生活的小路上,我們一再遭遇藏身於千百種偽裝後的我們自己。

                        ——榮格,轉引自《死亡否認》P135

一.自戀現象的覆雜性

(一)自戀的要素和層次

自戀是得到較徹底研究的一個主題,心理學從三方面觀察和闡釋自戀現象:社會心理學、人格心理學和深度心理學。

通俗地說,自戀就是人沈醉地迷愛自己,由過度自我欣賞的趨勢而發展出來,以至於深陷無法他頋的唯我心魔,產生了很多優越感的幻覺和錯覺,以為自己最重要和最優秀,要求別人圍著自己轉並且為自己服務,潛意識地蔑視和排斥他者,甚至憎惡他人。過度自戀者在親密關系方面存在困難。

最早提出自戀問題並作出重要研究的是弗洛伊德,他認為自戀作用是人的根本特征,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會重現那耳克索斯的悲劇:沈迷自身,無可救藥。從根本上說,我們只關心自己。一個成熟的人不會長久地保持這種童年期的、完美的自戀幻覺,他將以尋求理想化的自我來代替自戀的愛。(《論自戀》,1941)

後來海因斯٠科胡特在自體心理學中對自戀有重大的研究推進,他認為每個人天生都有被母親看見的需求,自戀如果成為障礙是因為自體要求被註意和承認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便采取誇大的不良的表現癖,以博取別人關註,以妄想、幻想的方式保留對“母親”的固著,以使破碎的主體保持生機。自戀人格是一種防禦結構,以維持自體脆弱的、虛幻的自尊。

科胡特把自戀分為四個層次:

1.自信和熱情健康的自戀。相信自己能做成自己想做的,其自信合理,其熱情能滋養他者

2.自大和對客體理想化覺得自己很了不起,但缺乏足夠的事實支持;容易對崇拜者理想化

3.疑病癥不敢觸碰自我心理的脆弱面,轉而懐疑自己身體虛弱;覺得好的客體嚴厲苛刻,懷著宗教性的恐懼祈求其認可

4.自戀妄想和被迫害妄想產生自我無所不能的幻想,錯覺自己是最重要的;幻覺有一個外在體系系統性地迫害自己

對自戀有透徹探究的克裏斯托福٠勒施的解釋很精辟:

自戀就是與自我憎恨一樣的自我崇拜。自戀是一種防止像小孩子一樣的發脾氣的機制。這是對特權自我可有無上權威幻想給予補償的企圖。自戀人格對於他人的需求只有一種含混的理解,對虛幻的感情有一種誇大的自鳴得意。自戀者缺乏與他人實打實的交流,其所依靠的就是連續不斷地輸入崇拜與偏愛的信念來勉強維持一種不確定的自我價值感的感受。(轉引自《現代性與自我認同》,P200)

根據勒施的解釋,自戀有三個要素:

1.閉環的唯我中心唯我高尚、唯我正確、唯我標準、唯我萬能、唯我最重要;我執…

2.誇大的自我價值感的幻覺並非真實的虛榮、優越感、偏見、傲慢、敵意想象…

3.唯我偏愛的癡迷感情情感上的唯我戀愛,感情型的唯我主義

(二)健康的自戀是必不可少的人性

沒有自戀的本性,任何人將不會珍惜自我價值和產生自我理想,更不會積極努力和自信。科胡特使我們深刻地認識到:需要認同和引導高級自戀的人格,同時應關註廣泛存在著的低級自戀現象。

當代社會優秀人物遍地開花,比傳統社會的比例高出太多。他們的專業性、創造力、文明基質都非常突出,其外在形象的無懈可擊與其精神底蘊顯出高度的現代性,這些都是健康自戀的積極效應,乃“健康的虛榮”之強大助推力。

自戀的積極作用可以用一個例子來看:

莫琳٠霍華德,她說她之所以成為作家,完全是因為她父親總是會把平常的出門誇張地表現為重大的離家出走事件,因此徹底震撼了她,產生了做一個作家的強烈願望。父親在每一次離開時都會編一個故事,暗示外面世界的神秘莫測,含蓄地營造了懸念,他會強調他對孩子們的重要性,以及孩子們對他的重要性,他像個演員一樣表演他的作品,他讓他們非常高興。莫琳意識到,父親以他自己的風格對著崇拜自己的觀眾表演平常的小事:

我的父親,一個壯志未酬的演員,有一套神奇的、現代說書藝術最精華的動作,堪比博爾赫斯或貝克特。表演開始時,他穿著外套戴著帽子站在門口說:“我要走了,但我走之前有話想說。”然後話語中帶著字斟句酌的莊重、恐怖的寂靜、驕傲自大和溫存——“我要走了…”他摘下帽子,解開大衣扣子,似乎在重新考慮要不要走,然後又滿懷決心、精神飽滿、積極樂觀、無所畏懼地說,“我要走了…”

接下來什麽也沒有發生,既無情節也無意義。但他的目的是緊緊抓住觀眾的心,似乎有話要說、實際上什麽都不會說,然後他的把戲戛然而止。(《故事療愈》,P26)

藝術的目的就是將健康的自戀完美地表演出來。“現代性的自戀”意味著通過體驗自己的生活而獲得戀愛自己、享受自我存在意識的價值。

藝術就是虛榮。有些人並不從自己的平凡中感到自卑,卻充分地體驗到自我存在的價值感。對自己的事情充滿興致,於是感受到細節的意味和意境性,於是使日常生活具有儀式感。自戀使他們驅逐了功利、匆忙、混沌、麻木和消沈,匆忙和目的性消殺了對生活戀愛的感受性,而對自慢生活的自戀才會構造體驗的情境和瀟灑自由的驕傲感,把自己從庸俗性和困境中拔出來。現代性的自戀的正面效應在於使個人增長了對自我存在的重視,並不汲汲於羨慕他人的富貴、權勢或成功而產生自覺鄙陋的失敗感。現代性的自戀意在被自己的人生感動。

(三)後現代社會最突出的心性:自戀

假如說到現代性社會裏最重要的心性,非自戀莫屬。它集合了諸多現代性晚期社會的人性於一體,它是現代社會問題的突出結果之一。

進步自由主義潮流使普通人的“自戀靈魂”過度膨脹了。

按照簡٠M٠滕格和W٠基斯٠坎貝爾的研究,自戀流行病起源於20世紀70年代,導致自戀文化盛行的三大社會趨勢是:

自尊心運動;

自我表達潮流;

拋棄以集體為導向的思維方式。

上述三者都基於美國60年代興起的“平權運動”。當少數民族、女性、同性戀者和底層階級在爭取平等權利時,他們重新詮釋了“自由主義思想”,它轉向指個人生活方式的自由任性權利,可以在沒有任何限制約束、沒有責任承擔的前提下要求獲得保護,即使吸毒和亂性、破壞和發泄,任性成了“自由進步”的代名詞。漸漸地,美國文化從過去的“嚴父文化”轉向了“慈母文化”,西方的個人主義文化開始變質:個人主義貼上了“唯我”標簽,被當作是第三次人類的偉大覺醒。(1976)典型的細節是:從此不能夠對孩子批評和敎訓,即使他們錯得很離譜,甚至不學習和不動腦筋的笨,也要用讚美的詞語給他們鼓勵。

社會學家認為歷史上最後一代不那麽自戀的人是在“大蕭條”和二戰時期生活過的一代。顯然經濟繁榮和社會蒸蒸日上的物質膨脹導致了年輕人趨於自戀,當他們想要什麽就可以得到什麽,當整個社會以盡量滿足年輕人的需求時,他們就會出現一種“世界在圍著我轉”的錯覺和幻覺。

21世紀的年輕人比“嬰兒潮一代”(生於20世紀50-70年代)和“X一代”(生於70-90 年代)更自戀、更自私,其中女性自戀者的比例尤其龐大,這與女權主義傾向密切相關。

物質主義、高教泛濫、娛樂至死、萬能的互聯網、全球化一體和科技上帝這些巨大的力量元素構築了一個無限的平台,支撐著這個時代的人們發展出適應性機制的自戀心理人格。

與自戀相關的人格特質都出現了增長:過分自信、控制欲、外向性、強自尊和利己主義。當代人的核心價值觀是“始終將自己放在第一位。”在社會調查中,很多人的反饋是:自戀是十分必要的。人們對以不擇手段取得成功持認同態度。

後現代社會裏廣泛流行著自戀癥,“自戀現象像肥胖癥一樣普遍。”共有的文化價值觀向著更自戀的方向發展。

《自戀時代》一書概括的自戀癥狀包括愛慕虛榮、自我推銷、惡劣的社會行為、整形手術、信用卡債務、暴力視頻、極端物質主義和成名欲望的增長,都是相互聯系交織在一起的趨勢。

自戀者以自負支撐著整個精神心理,人們對親密關系毫不在乎,過度自我欣賞導致整個社會脫離現實,共同建構無數浮誇的幻想。觸目皆是偽造的美人、包裝的富人、造假的運動員、冒牌的名人、有水分的天才學生,無數自欺欺人的特殊感和泡沫事件。人們習慣於生活在充滿刺激的虛假膨脹感的社會中,沒有自戀就會崩潰。

流行觀念已經將自戀認同為一種人格缺陷,或者是一種社會流行性的病態心理,《自戀時代》一書就是將自戀作為一種病態心理現象進行社會心理學的描述和歸納。

行為學理論認為自戀是由過度反饋造成的:如果一遍一遍地告訴你“你很棒”,你就會產生一種默認的錯覺,從此陷入一種我很棒的幻覺中。幾十年來的年輕人從童年開始接受的就是諸如此類的錯覺和幻覺:

“我做什麽都是對的。”“自由就是任性。”“平等與責任無關。”

家庭、婚姻和宗教信仰的崩潰合乎邏輯地出現,世俗欲望、流行文化和科技成了後現代至高無上的主宰。科技取代了上帝的角色。

互聯網和全球化的出現對年輕人的自戀心性的生成產生了強大的助推效應。自由的自我表達在個人主義心性方面有決定性的影響力,互聯網的語言權力塑造了唯我主義思維,新世紀的科技革命突飛猛進凸顯了年輕人的優勢。當事業模式和生活方式急劇變化的時候,就是年輕人的英雄時代。年輕人先天具備科技敏悟和技術創造性,高等教育大眾化更使他們如虎添翼。

自戀文化就是年輕人的流行文化,自戀與“弒父情結”有不可分離的關系。在半個世紀高速發展的後現代社會運動中,幾代年輕人完成了“時代主人→天之驕子→自因自戀”的角色轉換。“自因”即自我是世界現象之因,沒有上帝創造和世界系統之因的意識。

(四)低級的自戀人格之負面效應

德爾٠保盧斯於90年代提出“黑暗三性格”的理論:自戀、馬基雅維利主義(操控他人的權力主義者)和引發反社會的社會病態。這三種性格的人,更可能對人充滿惡意和成為壞人。這個理論將自戀人格看作是病態的,是對社會有惡劣影響的人性。

亞裏士多德說過:所謂幸運,就是弓箭射中了旁人,而不是自己。亞裏士多德所言的是自戀的低等屬性之一,它使我們以一切他人為可資犧牲的對象。我們有一種強烈的傾向:隨時準備獨自占領世界。

嚴重的自戀心理會發展成為自戀人格障礙:

英國NPD(自戀型人格障礙)專家泰尼森.Lee博士用9項指標診斷NPD,如有5項特征或以上,可確診為患了“自戀型人格障礙”:

1,妄自尊大,對自身的重要性有恢宏的幻想;

2,對功名權力有不切實際的幻想;

3,深信自己獨一無二、鶴立雞群、超凡脫俗;

4,渴求他人的崇拜、贊賞;

5,莫名其妙的優越感、特權感,如所謂的“公主病”;

6,習慣指使、支配、操縱和盤剝他人;

7,缺乏同理心;

8,對他人極度嫉羨;

9,態度和行為傲慢、霸道。

在後現代社會,人們自發地趨於時代的自戀風尚,很多人都流行著上述各種特征而尚不至於過分,未達至人格障礙。多數人都在自戀人格與現實情境的邊緣尋找著一種平衡,隨著現實情境的敎訓,不斷調整著自己的心性,在歲月的過程中逐漸清醒。

二.優越感的虛榮與自卑感的補償

人自我珍愛的價值感(自戀)體現為存在感、自尊、滿足感、自信、自負、沖動、虛榮、氣概之爭和英雄主義精神。

人們的唯我獨尊是一種天性,下意識以佼佼者自居,自以為代表一切。兒童為了自尊進行沒完沒了的爭先恐後、爭強好勝(手足之爭),本性就是渴望出類拔萃。人的本性就是要努力成為普遍意義的英雄。英雄主義是人類生活的核心問題,它深深地植根於自戀的本性,奠基於人賴以生存的自尊需要。(《死亡否認,P97》)

(一)自戀於虛張聲勢的光榮

優秀族群的自戀往往表現為優越感之虛榮。

霍布斯說:“如果僅僅根據他人的諛詞,或僅是自己假想一套以自得其樂,便是虛榮。”(《利維坦》,P41)

人終其一生都在為滿足其虛榮心而鬥爭,即要獲得他人及整個社會的承認。虛榮是超越實際利益的無形的價值感,是一種萬眾矚目、世界依賴、集體崇拜的光榮夢想。虛榮就是人的最高自尊。當你心心念念、沾沾自喜於榮譽感而陶醉在忘乎所以的愉快幻覺裏,當你失去了對現實情境清醒的判斷力和明白事理的理智,當你環繞著唯我的假想中感情用事時,你的優秀就被過度自戀的感情和幻覺腐蝕了。虛榮使你在自戀陷阱裏沈淪。

但,優秀者卻總是需要以虛榮的形式或儀式來掩蓋自己的不足,或增強自己的自信,或維持自己一直都是那麽優秀的幻覺——其實沒有任何人總是處於優秀的狀態,極少人能夠總是對自己和對外界都持坦白誠實的態度,人們想盡辦法掩飾自己的劣勢。總的來說,一個看起來有地位、有成就而且無所不能的出色人物,其成功與平庸甚至失敗的比例大約在20:80之間,甚至其20%的成功很多只是一種經過包裝的虛榮作品而已。

很多優秀者之所以喪失了現實感和理性,都是出於自戀人格,僅僅為了向世界證明自己多麽傑出和無所不能,為了這種優越感的虛榮,而不擇手段踐踏文明底線和犯罪,潛意識裏蔑視一切的心魔在作祟。

另一類優秀人物陶醉於自己的唯一主題意境幻念中不能自拔,同樣喪失了現實感和理智,典型的是林黛玉(《紅樓夢》)和羅莎蒙德(《米德爾馬契》),她們將幻覺中的愛情和獲得所有人的捧愛視為生命的唯一主題和當然之事,心心念念、患得患失、自私自利、刻薄寡恩,不惜傷害他人,要求這個世界順從自己。

那耳克索斯迷上自己的美貌而不能自拔,這個神話的原型指的是“被自我欣賞所禁錮”,優異者被自己的優越感耽誤和封閉,而斷絕了與他人建立聨係,失去了廣泛吸取資源、改善自己能力的機會,斷絕了共享互愛的快樂。

《優秀的綿羊》一書集中探討了世界上頂尖的文理學院哈斯普等常春藤名校天才學生的狀況,書中寫道:

當前培養出來的精英學生富有天分、鬥志昂揚,他們似乎對任何東西都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度悟性。他們非常擅長於解決手頭的問題,卻不知道為什麽要解決這些問題。他們被灌輸了一套他們排斥卻又無法擺脫的價值觀。焦慮、膽怯、包裹在一個巨大的特權泡泡裏,被動地向著同一個方向前進,對未來一片茫然。

他們一方面有不可一世的自信和完美無缺的光鮮外表,另一方面身上寄居著令人窒息的恐懼、焦慮、失落、無助、空虛和孤獨,被一場抑郁的流行病所包圍。

他們被稱為患有“斯坦福狂鴨癥”和“壓倒性的孤獨感”,自戀和自覺一無是處交織一體。他們既是自戀的精英族群,也是充滿精神障礙的優秀階級。被診斷有心理障礙的人數占了整體人數的一半,比90年代翻了3倍。(P2、P5)

依仗於外來恭維逢迎的虛榮是“虛體自戀”,依賴於內化的假想虛榮之自戀是“實體自戀”。如果將幻想和錯覺剝離,兩者都會嚴重自卑,甚至自我瓦解。

虛榮不過是優秀者最常用的自我防禦的“文飾”。優秀者更需要也更善於自欺欺人。人生實際上並沒有那麽多激動人心的事情。只是很少有人專事拆穿優秀者的自戀面具罷了。

大部分學者、科學家之大多數成果都是一種誇張的經過專業包裝的制作而已,它們的作用是維系專業生態環境的平庸陳述,這些成果只是將各種需要的或高深的知識信息再加工、集納組織和重覆表述的形式、儀式,其實基本沒有真正的思想或學術的創新貢獻。換言之,這是學術自戀的表演虛榮。

人們以為優秀者只有驕傲,沒有自卑感,其實不然。絕大多數的優秀者在現代高度分工的社會裏只是某方面的中線勝出者而已,世界沒有perfect,其他方面的拙劣或缺陷是很突出的。何況時代發展太快,不知不覺你就會成為落伍者。多數優秀者一定兼具優越感和自卑感,他們勢不可擋地需要借助虛榮和補償兩種方式維持自己的平衡,同時自然地借助某些依賴性系統使自己獲得優越感,使自己補償自卑感。

“依賴性是人類機體基本的存活機制。當成人對自己應付問題的能力喪失了信心,或明白了自己在逃避和鬥爭兩方面的無能,他就被‘還原’到一種抑郁狀態。正是這種與嬰兒的無助相應的還原,變成了…藉依賴而解決存活問題的籲求。(蓋林,轉引自《死亡否認》,P198)”

心理學家因此發現了“依賴性與自我中心主義的自戀狂”現象。在專業領域可以發現不少這類精力充沛、獨斷專行的人物,但他們又極不協調地具有依賴性和焦慮。在需要關註和保障時,他們會變得讓人無法忍受地以自我為中心。這種依賴性與自我為中心的組合讓人生厭。(《故事療愈》,P132)

依賴性是人在無能為力和喪失自信後的唯一寄托,依賴的對象就是他的生命存在的最後移情、替愛物,依賴就是自戀。無論優異者或者是劣等者,都必需有其依賴物作為安身立命的基礎,越是根本依賴的,越是其自戀的命脈。

後現代社會裏有非常突出的“馬太效應”:成功和失敗造成社會心理、人格和深層精神都趨向於覆雜而分裂的結構形態。可怕的是,媒體和信息過度泛濫流通,放大了人們發現別人精彩(的結果而非智慧)和對照自己落魄之巨大程度,這是一種殘酷的心理折磨。而優勝者的張揚與失敗者的潛抑廣泛存在著,形成很覆雜微妙的心理影響力,兩者都將人們的自戀心理推至極致。一般的優越者深刻地意識到自己危機四伏的狀態。並不占有高級優勢的危機意識者和大量的失敗者,心中同樣有著頑強的自戀情感和唯我幻覺,於是人們普遍采取一種“假性自戀”進行必不可少的補償,以期讓自己活得舒服一點,他們不知道這是一種幻覺,即使知道是一種幻覺,也是他們存在感的救生圈。

(二)防禦性的“曲折自戀”

值得記住的一個結論是:自戀是現代社會裏最普遍的一種心性。“普通人的自戀”是一種流行癥狀。

自戀者有兩個移情固著點:一個是自己的身體、外表或地位、才能和財富等優勢感,另一個是物戀,通過大量的消費物質和娛樂來投射其關註焦點和迷戀情感,這是後現代人普遍的人格特性。

人類全部文化都是以自卑感為基礎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感,我們都發現自己所處的地位是希望加以改進的。假使一個人氣餒了,它無法忍受他的自卑感,可是卻不去設法克服障礙,反倒用一種優越感來自我陶醉,或麻木自己,那麽他的自卑感會愈積愈多,因為造成自卑感的情境仍然一成不變。(《自卑與超越》,P47)

克裏斯托福٠勒施認為:“自戀是一種防禦性的策略。這是對目前世界所出現的危險以及對所有事情都可能要到末日的恐懼的反應。”(轉引自《現代性與自我認同》,P206)

這個判斷是理解當代自戀普遍性現象的關鍵提示。

勒施談到大多數人的自我封閉現象,使自己遠離生活,只是把活動集中在私化的“生存策略”上,以忘卻較大的危險場景。旣放棄了控制廣泛的社會環境的希望,又退避到對心理和身體的自我改進等純粹的個人關切之中。一面渴望心理的安全感,一面又渴望難以名狀的、令人動心的幸福感。

這樣的自戀是掩蓋自卑的“面具模式”,自戀為了防禦空虛或狂暴的自我,隱藏自卑感或羞愧感。

人的自戀與自尊不可分離,自尊與自卑從來都是守望相助的兄弟,它們都與最基本的價值感相關聯。阿德勒指出,人最需要的是自尊中的安全感。故普通人也需要自戀。這是在批判自戀流行病時不可忘記的基本常識。

為什麽普通人也會選擇自戀?弗洛姆認為自戀使人過高估計自身生命的重要性,卻試圖貶低他人生命的價值。自戀幫助人劃出截然的分界線,把人區分成“和我一樣的或屬於我的人”、“外人或異己”。(轉引自《死亡否認》,P126)自戀使人通過錯覺自己優越和貶低他者而獲得自尊的補償。

安東尼٠吉登斯對自卑感的補償機制有重要的解釋:

“自戀者所要應付的沾沾自喜與無價值感的交替出現,實質上是對易於受羞恥感所重壓的脆弱的自我認同的反應。”

“用臨床的術語來說,應該把自戀看作是由現代社會生活所帶來的一些身體病癥中的一種。作為一種人格的變形,自戀源於無法獲得基本信任。在兒童無法令人滿意地認識到最初的看護者的獨立性,不能夠清楚地劃出他自己的心理疆界這一點上顯得特別正確。在這些情境下,自我有價值的無所不能的感受可能會隨著對手的出現而發生改變,這是一種空虛和失落的感覺。到了成年期,這些特質便產生了一種類型的人,這種人傾向於神經質地依賴他人,特別要求維護自尊,但是由於他們自主獨立性還不充分,因而也不能夠與他們進行卓有成效的交流。這樣的人又不能夠與現代生活情境所賦予的風險形成妥協。因此,他們就可能會依賴於對身體的吸引力的保養,或也許是對個人魅力的培養,來達成對生活危險的控制。”(《現代性與自我認同》,P207-208)

勒施指出:自戀是“把宏大的客體印象結合在一起以抗拒焦慮感和負罪感”。這是一種用來防禦泛化的恐懼的反向形成。他們是一個需要他人照料但又反對有親密行為的“混亂的和受沖動驅使的人物”。自戀者忍受著“彌漫的空虛感和自尊深深地受到擾亂”的痛苦。(轉引自《現代性與自我認同》,P206)

“依賴性虛榮”是屬於一類自戀草根階級的特權,他們以依賴性寄托作為自戀的補償機制,通過依附強大的國家民族抽象體(愛國感情的幻覺),以自居於某種優越感的族群方式滿足其存在的自戀價值感。他們只要有“我們贏了!”“我們覆興了!”就能夠獲得虛榮陶醉,以此補償個人現實中的微末和庸俗、醜陋和愚蠢。這是在集體主義文化中常見的現象和必然的歸宿。

自戀有一個文化心理學的意義:對於屬於自己本質的東西有一種近乎迷信的盲目固執的愛,而且它基於本性的出發點立足點、原始的我執、我的所有和熟悉的愛,它是非理性的和本性難移的。它們就是天賦的長相、基因、出生地和倫理關系、祖宗的傳統和習俗,概言之就是文化。這種“文化自戀”是原始崇拜的潛意識癡迷,沒有是非正誤文明野蠻的價值判斷,排他性極強,絕對肯定而拒絕證偽,情感膨脹而拒絕批評。

這種文化自戀會與極權主義人格結合,它是柏拉圖洞穴比喻中的囚犯:他們被捆著困在洞穴裏面向裏墻,看不到外面。當一個囚犯掙脫枷鎖爬出洞穴,外面的一切讓他目不暇接。他回到洞中,解放了所有人,告訴他們外面世界的美好。但其他囚犯根本不想相信逃跑者所說的外景,他們在爬出外面時同樣被火把的光芒刺痛了眼睛,他們無法忍受這種刺激,憤怒地殺死了第一個逃跑者,集體又返回到了洞穴裏,並自動重新戴上了枷鎖。這些回歸的囚犯對封閉的黑暗洞穴和枷鎖有一種盲目的癡迷留戀,對一切非洞穴的東西天然地排斥,他們只迷戀命運給定的東西。

於是產生了“沈醉於自我信念和愛物的自戀極端主義”。對於自己相信的、自己熱愛的,抱持如癡如醉的戀愛態度,眼裏只有它的絕對美好,而容不下任何的客觀批評,假如別人不能像他一樣崇拜也是一種罪過,深惡痛絕,甚至飽以老拳。這種自戀借助極權主義人格擴張自己的唯一性。

這是一種繞了彎的自戀,通過“物戀”、“他戀”和“偶像崇拜”繞回自我迷戀和自我崇拜。精神分析稱之為“移情”和“投射”,將自我崇拜的理想投射到一個對象物身上,尋找一個“替愛羊”。(參考《死亡否認》,P15)

精神的“曲折自戀”與物質主義的物戀屬於同質現象。

移情對象是我們良心、整個善惡世界的焦點,不是輕易能擺脫的事物。弗洛伊德說:由於害怕被孤立,我們終生服從心中的權威,一旦試圖擺脫他們的要求而獨立自主地行動,害怕失去權威的焦慮便會膨脹起來。失去權威的力量和認可就等於失去自己生命。(《死亡否認》,P197)

即如劣敗者、草根階級而言,他們的自戀人格之分裂是很突出的。一方面整個社會有很多使人淺薄自戀的機會,另一方面他們必須啟動自我防禦機制如壓抑、移置、自居、投射、反應形式、文飾和退行來作為自卑的慰藉。這些都是使普通人在錯覺和幻覺中平衡自我存在感的不可或缺的補償。

人本主義心理學家羅傑斯認為:“失調是全部人類順應不良問題的根源。”它的基本邏輯是:

失調→順應不良→焦慮→自我防禦

這種失調是(被內攝的他人的價值觀控制下的)自我與自己經驗的價值觀發生沖突所產生的失調。(《人格心理學導論》,P412)

譬如整個社會充斥著物質享受、狂熱娛樂、高度專業化、假性成功、科技萬能和現代性繁榮幻像等社會情境制造出來的價值觀,這些價值觀植入了大多數底層階級的潛意識和意識認知中,但是他們自身經驗的現實感卻充滿了失敗和無情打擊的價值感。他們並沒有根據自身經驗的價值感來面對現實,卻充分發展出“依賴性自戀”和“依賴性虛榮”的生活方式:旣依賴於啃老來維系躺平的舒適,又依賴於物質享受和娛樂來排除失敗者的自卑感,再依賴於國家強大的集體自尊以滿足自豪的幻覺。

失調使他們順應於不良的流行性自戀癥,順應於躺平的懶散人格,順應於集體自豪的虛幻感,順應於狂熱的媒體發泄綜合癥。他們的焦慮卻深藏於潛意識中無法擺脫,越焦慮,越需要發泄。

被眾人詬病的“公主病”是突出的自居補償法(自居是通過模仿、聨係和歸屬於某類而獲得虛榮感以滿足自戀的補償):無公主命卻極力要求所有人呵護以滿足自己的假公主,通過幻覺自居於公主的地位而提高自身的價值感。

另一種可憐的方式是移置:

三個孩子初次被帶到動物園,當他們站在獅子籠面前時,一個孩子躲在母親背後,全身發抖地說道:“我要回家。”第二個孩子站在原地,臉色蒼白地用抖動的聲音說道:“我一點都不怕。”第三個孩子目不轉睛地盯著獅子,問他的媽媽:“我能不能向它吐口水?”(《自卑與超越》,P46)

這三個孩子都充分感受到自己的劣勢,第一個孩子用躲避的方式,並不掩飾自己的自卑感;第二個孩子用壓抑的方式、第三個孩子用文飾的方式來超越自卑感,壓抑和文飾都是為了維護自戀的防禦機制。

自戀的人有兩個特征:任性和沖動。所有的沖動都能被移置。指向自我毀滅的沖動可以移置為毀滅他人的沖動,某些人對那些有強大威脅性的力量,如老板、父母、權勢人物、黑幫,潛抑地產生了攻擊性的沖動,對強者的攻擊性沖動只能引發自體的焦慮,於是將這種攻擊性沖動移置到比自己弱小者的身上。這就是今日那麽多在網絡上攻擊性言論或社會勢利習俗泛濫的表現。我們要清楚地知道:現代性社會中普通人的自戀得不到滿足,在焦慮中他們一定采取自我防禦機制,將痛苦移置給比自己低級的族群以解脫自己的自卑感。

至於不誠實的、虛偽的謊言盛行,部分原因也是出於自卑的自戀者之轉嫁性投射,即尋找替罪羊,責任歸因外判。考試失敗了,不說自己太笨或太懶,只會說那是考科學院院士的題目,或者說老師不負責任。投射就是壓抑自身會引起焦慮的事實,而轉嫁給他人的機制。

有很多種文飾作用。有些是通過貶低自己渴望得到但又不能獲得的某物以減弱自己的焦慮,如酸葡萄態度;有些是通過美化低價值的事物來表明自己擁有或獲得了它的價值,將被人包養、豢養或充當打手那樣醜陋的事情美化為富於榮譽感的事業。

總的來說,自戀是人的本性,每個人時刻都在尋求著精神心理平衡的方式。從某種角度而言,鍾情於自己的虛榮心、對自己產生輕度幻想,念念不忘某些妄想而同時具備現實感,只要未成為一種心魔,在高度壓力和緊張的社會情境中,是必不可少的適應性心理機制和補償替代。

參考書籍:

安東尼٠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方文譯,三聯書店,1998-5
厄內斯特٠貝克爾:死亡否認,林和生譯,人民出版社,2015-8
埃文٠波斯特:故事療愈,伍立恒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8
簡٠M٠滕格 W٠基斯٠坎貝爾:自戀時代,付金濤譯,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10
A٠阿德勒:自卑與超越,黃光國譯,作家出版社,1988-1
B٠R٠赫根漢:人格心理學導論,何瑾 馮增俊譯,海南人民出版社,1987-9
威廉٠德雷謝維奇:優秀的綿羊,林傑譯,九州出版社,2016-5
心理學空間www.psychspace.com

進入 呂嘉健 的專欄     進入專題: 自戀   優越感   虛榮   自卑感   補償  

本文責編:lvjiajian
發信站:愛思想(https://www.aisixiang.com)
欄目: 最新來稿
本文鏈接: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36214.html
文章來源:愛思想首發,轉載請註明出處(https://www.aisixiang.com)。

選擇字號:     本文共閱讀 127210 次 更新時間:2023-04-17 23:32
進入專題: 自戀   優越感   虛榮   自卑感   補償  
● 呂嘉健 (進入專欄)  
https://www.aisixiang.com/data/136214.html